原來那錢塘縣知縣未發跡時,他的正室太太不知與和尚有了甚麼事,被他查著憑據。欲待聲張,卻又怕於面子有礙,只得咽一口氣,寫一紙休書,把老婆休了,再娶這一位孺人的。此刻恰好遇了這個案子,那迂奶奶又自己碰了來,他便要借這個和尚出那個和尚的氣,借迂奶奶出他那已出老婆的醜。
當時坐了二堂,先問:「和尚提到了沒有?」回說:「提到了!」又叫先提小和尚上來,問道:「你有師父沒有?」回說:「有。」又問:「叫甚名字?」回說:「叫某某。」又問:「你還有甚麼人?」回說:「有個師太。」問:「師太是甚麼人?」回說:「師太就是師太,不知道是甚麼人。」問:「師父、師太,可是常住在哪裡?」回說:「不是,他兩個天天來一遍就去了。」問:「天天甚時候來?」回說:「或早上,或午上,說不定的。」問:「他們住在那裡?」回說:「師父住在某廟裡,師太不知道住在哪裡。」問:「他們天天來做甚麼?」回說:「不知道。來了便都到裡面去了,我們都趕在外面,不許進去,不知他們做甚麼。有一回,我要偷進去看看,老媽媽還喝住我,不許我進去,說師父和師太太呢。」知縣喝道:「胡說!」隨在身邊取出那張小照,叫衙役遞給小和尚,問他:「這是誰?」小和尚一看見,便道:「這就是我的師太。」知縣叫把小和尚帶下去,把和尚帶上來。知縣叫擡起頭來。和尚擡起頭,知縣把他仔細一端詳,只見他生得一張白淨面孔,一雙烏溜溜的色眼,倒也唇紅齒白。知縣把驚堂一拍道:「你知罪麼?」和尚道:「僧人不知罪。」知縣冷笑道:「好個不知罪!本縣要打到你知罪呢!」把簽子往下一撒,差役便把和尚按倒,褪下褲子,一啊,二啊的打起來。打到二十多下,知縣喝叫停住了。問那行刑的差役道:「你們受了那和尚多少錢,打那個虛板子?」差役嚇得連忙跪下道:「小的不敢,沒有這件事。」知縣道:「哼!我做了二十多年老州縣,你敢在我跟前搗鬼呢!」喝叫先把他每人先打五十大杖,鎖起來;打得他兩個皮開肉綻,鎖了下去。知縣喝叫再打和尚。這回行刑的,雖是受了錢,也不敢做手腳了,用盡平生之力,沒命的打下去,打得那和尚殺豬般亂叫。一口氣打了五百板,打得他血肉橫飛,這才退堂。入到上房,只見那迂奶奶臉色青得和鐵一般,上下三十二個牙齒一齊叩動,渾身瑟瑟亂抖。
原來知縣說是發落希奇古怪案子,又叫他孺人去看,孺人便拉了迂奶奶同去。迂奶奶就有點疑心,不肯去,無奈一邊盡管相讓。迂奶奶回念一想,那和尚已經在保,今天未聽見提到,或者不是這件事也未可知,不妨同去看看。原來那和尚被捉時,他一黨的人都不在寺裡,所以沒人通信。及至同黨的人回來知道了,趕去報信,迂奶奶已先得了封房子的信,趕到衙門裡來了,所以不知那和尚已經提到。當下走到屏風後頭,往外一張,見只問那小和尚。心中雖然吃了一驚,回想小和尚不知我的姓氏,問他,我倒不怕,諒他也不敢叫我去對質。後來見知縣拿小照給小和尚看,方才顏色大變,身上發起抖來。孺人不知就裡,見此情形,也吃了一驚,忙叫丫頭仍扶了到上房去。再三問他覺得怎麼,他總是一言不發。又叫打轎子「我回去」。誰知這縣衙門宅門在二堂之後,若要出去,必須經過二堂,堂上有了堂事,是不便出去的。迂奶奶愈加驚怪,以為知縣故意和他為難。又聽得老媽子們來說:「老爺好古怪!問了小和尚的話,卻拿一個大和尚打起來,此刻打的要死快了!」迂奶奶聽了,更是心如刀刺,又是羞,又是惱,又是痛,又是怕。羞的是自己不合到這裡來當場出醜;惱的是這個狗官不知聽了誰的唆使,毫不留情;痛的是那和尚的精皮嫩肉,受此毒刑;怕的是那知縣雖然不敢拿我怎樣,然而他退堂進來,著實拿我挖苦一頓,又何以為情呢!有了這幾個心事,不覺越抖越利害,越見得臉青唇白,慢慢的通身抖動起來。嚇得孺人沒了主意。恰好知縣退堂進來,他的本意是要說兩句挖苦話給他受受的,及至見了他如此光景,也就不便說了。連忙叫人去拿薑湯來,調了定驚丸灌下去。歇了半晌,方才定了,又不覺一陣陣的臉紅耳熱起來。知縣道:「少夫人放心!這件事只怪和尚不好。別人不打緊,老中堂臉上,侍生是要顧著的,將來辦下去,包管不礙著府上絲毫的體面。」迂奶奶此時,說謝也不是,說感激也不是,不知說甚麼好,把一張臉直紅到頸脖子上去。知縣便到房裡換衣去了。迂奶奶無奈,只得搭訕著坐轎回府。
這邊知縣卻叫人拿了傷藥去替和尚敷治,說用完了再來拿,他的傷好了來回我。家人拿了出去,交代明白。過了幾天,卻不見來取傷藥。知縣心裡疑惑,打發人去問,回說是已經有人從外頭請了傷科醫生,天天來診治了。知縣不覺一笑。等過了半個月,人來說和尚的傷好了,他又去坐堂,提上來喝叫打,又打了一百板押下去。那邊又請醫調治,等治得差不多好了,他又提上來打。如此四五次,那知縣借這個和尚出那個和尚的氣,也差不多了,然後叫人去給那和尚說:「你犯的罪,我自己知道。你到了堂上,如果供出實情,你須知汪府上是甚麼人家,只怕你要死無葬身之地呢!我此刻教你一個供法:你只說向來以化齋為名,去偷人家的東西;並且不要說都是偷姓汪的,只揀那有款的字畫,說是偷姓汪的,其餘一切東西,偷張家的,偷李家的,胡亂供一陣。如此,不過辦你一個積竊,頂多不過枷幾天就沒事了。」和尚道:「他提了我上去,一問也不問就是打,打完了就帶下來,叫我從何供起!」那人道:「包你下次上去不打了。你只照我所教的供,是不錯的。」和尚果然聽了他的話,等明日問起來,便照那人教的供了。知縣也不再問,只說道:「據你所供東西是偷來的,是個賊;但是你做和尚的,為甚又置備起婦人家的妝奩用具來,又有女鞋在床底下?顯見得是不守清規了。」喝叫拖下去打,又打了三百板,然後判了個永遠監禁。一面叫人去招呼汪家,叫人來領贓,只把幾張時人字畫領了去。一面寫個稟帖稟復汪中堂,也只含含糊糊的,說和尚所偷贓物,已訊明由府上領去;和尚不守清規,已判永遠監禁。汪中堂還感激他辦得乾淨呢。他卻是除了汪府領去幾張字畫之外,其餘各贓,無人來領,他便聲稱存庫,其實自行享用了。更把那一所甚麼精舍,充公召賣,卻又自己出了二百弔錢,用一個旁人出面來買了,以為他將來致仕時的菟裘。苟才和繼之談的,就是這麼一樁故事。我分兩橛聽了,便拿我的日記簿子記了起來。
天已入黑了。我問繼之道:「苟才那廝,說起話來,沒有從前那麼亂了。」繼之道:「上了年紀了,又經過多少閱歷,自然就差得多了。」我道:「他來求薦醫生,不知大哥可曾把端甫薦出去?」繼之道:「早十多天我就薦了,吃了端甫的藥,說是安靜了好些。他今天來算是謝我的意思。」說話間,已開夜飯,忽然端甫走了來。繼之便問吃過飯沒有。端甫道:「沒有呢。」繼之道:「那麼不客氣,就在這裡便飯罷。」端甫也就不客氣,坐下同吃。
飯後,端甫對繼之道:「今天我來,有一件奇事奉告。」繼之忙問:「甚麼事?」端甫道:「自從繼翁薦我給苟觀察看病後,不到兩三天,就有一個人來門診,說是有了個怔忡之症,夜不成寐,聞聲則驚,求我診脈開方。我看他六脈調和,不像有病的,便說你六脈裡面,都沒有病像,何以說有病呢。他一定說是晚上睡不著,有一點點小響動,就要嚇的了不得。我想這個人或者膽子太小之過,這膽小可是無從醫起的,雖然藥書上或有此一說,我看也不過說說罷了,未必靠得住,就隨便開了個安神定魄的方子給他。他又問這個怔忡之症會死不會。我對他說:『就是真正得了怔忡之症,也不見得一時就死,何況你還不是怔忡之症呢。』他又問忌嘴不忌,我回他說不要忌的,他才去了。不料明天他又來,仍舊是覼覼瑣瑣的問,要忌嘴不要,怕有甚麼吃了要死的不。我只當他一心怕死,就安慰他幾句。誰知他第三天又來了,無非是那幾句話,我倒疑心他得了痰病了。及至細細的診他脈像,卻又不是,仍舊胡亂開了個寧神方子給他。叫他纏了我六七天。上前天我到苟公館裡去,可巧巧兒碰了那個人。他一見了我,就漲紅了臉,回身去了。當時我還不以為意,後來仔細一想,這個情形不對,我來看病時,口口聲聲說的病情,和苟觀察一樣的,卻又口口聲聲只問要忌嘴不要,吃了甚麼是要死的,從來沒問過吃了甚麼快好的話,這個人又是苟公館裡的人,不覺十分疑惑起來。要等他明天再來問他,誰知他從那天碰了我之後,就一連兩天沒來了。真是一件怪事!我今天又細細的想了一天,忽然又想起一個疑竇來:他天天來診病,所帶來的原方,從來是沒有抓過藥的。大凡到藥鋪裡抓藥,藥鋪裡總在藥方上蓋個戳子,打個碼子的;我最留神這個,因為常有開了要緊的藥,那病人到那小藥舖子裡去抓,我常常知照病人,誰家的藥靠得住,誰家的靠不住,所以我留神到這個。繼翁,你看這件事奇不奇!」我和繼之聽了,都不覺睖住了。我想了一想道:「這個是他家甚麼人,倒不得明白。」端甫道:「他家一個少爺,一個書啟老夫子,一個帳房,我都見過的。並且我和他帳房談過,問他有幾位同事,他說只有一個書啟,並無他人。」我道:「這樣說來,難道是底下人?」端甫道:「那天我在他們廳上碰見他,他還手裡捧著個水煙袋抽煙,並不像是個下人。」繼之道:「他跟來的窮親戚本來極多,然而據他說,早都打發完了。」端甫道:「不問他是誰,我今天是過來給繼翁告個罪,那個病我可不敢看了。他家有了這種人,不定早晚要出個甚麼岔子,不要怪到醫生頭上來。」繼之道:「這又何必呢。端翁只管就病治病,再知照他忌吃甚麼,他要在旁邊出個甚麼岔子,可與你醫生是不相干的。」端甫道:「好在他的病,也不差甚麼要痊癒了。明天他再請我,我告訴他要出門去了,叫他吃點丸藥。他那種闊佬,知道我動了身,自然去請別人;等別人看熟了,他自然就不請我了。」說罷,又談了些別的話,方才辭去。
我和繼之參詳這個到底是甚麼人,聽那個聲口,簡直是要探聽了一個吃得死的東西,好送他終呢。繼之道:「誰肯作這種事情,要就是他的兒子。」我道:「幹是旁人是不肯幹這個的。幹到這個,無非為的是錢,旁人幹了下來,錢總還在他家裡,未必拿得動他的。要說是兒子呢,未必世上真有這種梟獍。」繼之道:「這也難說,我已經見過一個差不多的了。這裡上海有一個富商,是從極貧寒、極微賤起家的。年輕時候,不過提個竹筐子,在街上叫賣洋貨,那出身就可想而知了。不多幾時便發了財,到此刻是七八家大洋貨舖子開著,其餘大行大店,他有股分的,也不知多少。生下幾個兒子,都長大成人了。內中有一個最不成器的,終年在外頭非嫖即賭,他老子知道了,便限定他的用錢,每月叫帳房支給他二百洋錢。這二百塊錢,不定他兩三個時辰就化完了,那裡夠他一個月的用。鬧到不得了,便在外頭借債用。起初的時候,仗著他老子的臉,人家都相信他,商定了利息,訂定了日期,寫了借據;及至到期向他討時,非但本錢討不著,便連一分幾釐的利錢也付不出。如此攪得多了,人家便不相信他了。
「他可又鬧急了,找著一個專門重利盤剝的老西兒,要和他借錢,老西兒道:『咱借錢給你是容易的,但是你沒有還期,咱有點不放心,所以啊,咱就不借了。』他說道:『我和你訂定一個日子,說明到期還你;如果不還,憑你到官去告。好了罷?』老西兒道:『哈哈!咱老子上你的當呢!打到官司,多少總要化兩文,這個錢叫誰出啊!你說罷,你說訂個甚期限罷?』他說道:『一年如何?』老西兒搖頭不說話。他道:『半年如何?』老西兒道:『不對,不對。』他道:『那麼準定三個月還你。』老西兒哈哈大笑道:『你越說越不對了。』他想這個老西兒,倒不信我短期還他,我就約他一個遠期,看他如何。他要我訂遠期,無非是要多刮我幾個利錢罷了,好在我不在乎此。因說:『短期你不肯,我就約你的長期,三年五年,隨便你說罷。』老西兒搖搖頭。他急道:『那麼十年八年,再長久了,恐怕你沒命等呢!』老西兒仍是搖頭不語。他著了氣道:『長期又不是,短期又不是,你不過不肯借罷了。你既然不肯借,為甚不早說,耽擱我這半天!』老西兒道:『咱老子本說過不借的啊。但是看你這個急法兒,也實在可憐,咱就借給你;但是還錢的日期,要我定的。』他道:『如此要那一天還?你說。』老西兒道:『咱也不要你一定的日子,你只在借據上寫得明明白白的,說我借到某人多少銀子,每月行息多少,這筆款子等你的爸爸死了,就本利一律清算歸還,咱就借給你了。』他聽了一時不懂,問道:『我借你的錢,怎麼要等你的爸爸死了還錢?莫非你這一筆款子,是專預備著辦你爸爸喪事用的麼?』老西兒道:『呸!咱說是等你的爸爸死了,怎麼錯到咱的爸爸頭上來!呸,呸,呸!』他心中一想,這老西兒的主意卻打得不錯,我老頭子不死,無論約的那一年一月,都是靠不住的,不如依了他罷。想罷,便道:『這倒依得你。你可以借一萬給我麼?』老西兒道:『你依了咱,咱就借你一萬,可要五分利的。』他嫌利息太大。老西兒說道:『咱這個是看見款子大,格外相讓的;咱平常借小款子給人家,總是加一加二的利錢呢。』兩個人你爭多,我論少,好容易磋磨到三分息。那老西兒又要逐月滾息,一面不肯,於是又重新磋磨,說到逐年滾息,方才取出紙筆寫借據。
「可憐那位富翁的兒子,從小不曾好好的讀書,提起筆來,要有十來斤重。平常寫十來個字的一張請客條子,也要費他七八分鐘時候,內中還要犯了四五個別字。筆畫多點的字,還要拿一個字來對著臨仿。及至仿了下來,還不免有一兩筆裝錯的。此刻要他寫一張借據,那可就比新貢士殿試寫一本策還難點了。好容易寫出了『某人借到某人銀一萬兩』幾個字,以後便不知怎樣寫法。沒奈何,請教老西兒。老西兒道:『咱是不懂的,你只寫上等爸爸死了還錢就是。』他一想,先是爸爸兩個字,非但不會寫,並且生平沒有見過。不要管他,就寫了父親罷。提起筆來先寫了一個『父』字,卻不曾寫成『艾』字,總算他本事的了。又寫了半天,寫出一個『親』字來,卻把左半邊寫了個『幸』字底下多了兩點,右半邊寫成一個『頁』字,又把底下兩點變成個『兀』字。自己看看有點不像,也似乎可以將就混過去了。又想一想,就寫『死了』兩個字,總不成文理,卻又想不出個甚麼字眼來。拿著筆,先把寫好的念了一遍。偏又在『父』字上頭,漏寫了個『等』字,只急得他滿頭大汗。沒奈何,放下筆來說道:『我寫不出來,等我去找一個朋友商量好稿子,再來寫罷。』老西兒沒奈何,由他去。
「他一走走到一家煙館裡,是他們日常聚會所在,自有他的一班嫖朋賭友。他先把緣由敘了出來,叫眾人代他想個字眼。一個道:『這有甚麼難!只要寫「等父親死後」便了。』一個說:『不對,不對。他原是要避這個死字,不如用「等父親歿後」。』一個道:『也不好。我往常看見人家死了父母,刻起訃帖來,必稱孤哀子,不如寫「等做孤哀子後」罷』。」
正是:局外莫譏牆面子,此中都是富家郎。不知到底鬧出個甚麼笑話,且待下回再記。
新增時間 | 2022-04-07 |
最後更新 | 2022-05-20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