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駐京外國公使接到領事的稟帖,一想這事一定要爭的,便先送了一個照會到總理衙門,叫這些總理各國事務大人們照辦。列位看官是知道的:中國的大臣,都是熬資格出來的。等到頂子紅了,官升足了,鬍子也白了,耳朵也聾了,火性也消滅了。還要起五更上朝,等到退朝下來,一天已過了半天,他的精神更磨的一點沒有了。所以人人只存著一個省事的心:能夠少一樁事,他就可多休息一回。倘在他精神委頓之後,就是要他多說一句話也是難的。而且人人又都存了一個心,事情弄好弄壞,都與我毫不相干,只求不在我手裡弄壞的,我就可以告天罪了。
人人都存著這個念頭,所以接到公使的照會,司員看了看,曉得是一件交涉重案,壓不來的,馬上拿了文書呈堂。無奈張大人看了搖搖頭,王大人看了不則聲,李大人看了不贊一辭,趙大人看了仍舊交還司員。司員請示:「怎麼回復他?」諸位大人說:「請王爺的示。」第二天會見了王爺,談到此事。王爺問:「諸位是什麼意思?還是答應他,還是不答應他?怎麼回復他才好?」諸位大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句話也沒有。王爺等了半天,見各位大人沒有一句說話,又問下來道:「到底諸公有些什麼高見?說出來大家亦可以商量商量。」張、王、李、趙四位大人被王爺這一逼,不能不說話了。張大人先開口道:「還是王爺有什麼高見。一定不會差的。」王大人更報著自己的名字,說道:「某人識見有限,還是王爺歷練的多,王爺吩咐該怎麼辦,就怎麼辦罷。」李大人道:「他二位說的話一些不錯。」趙大人資格最淺,就是肚皮裡有主意,也不敢多說話的,只隨著大眾說,應了一聲「是」。王爺見談了半天仍談不出一毫道理來,於是摸出表來一看。張大人說本衙門有事,王大人說還要拜客,李、趙二位大人亦都要應酬,一齊說了聲「明天再議」。送過王爺,各人登車而去。
過了兩天,公使館裡沒有來討回信,王爺同他四位亦就沒有再提此事。等到第三天,公使因為他們沒有回復,又照會過來問信。他們還是不得主意。王爺同他們議了半天,無非「是是是」,「者者者」,鬧了些過節兒,一點正經主意都沒有。這天又是空過去,亦沒有照復公使。等到第五天,公使生了氣,說:「給你們照會,你們不理!」於是寫了一封信來,訂期明日三點鐘親自前來拜會,以便面商一切。諸位王爺、大人們,只得答應他,回他:「明天恭侯。」同外國人打交道是不可誤時候的。說是三點鐘來見,兩點半鐘各位王爺、大人都已到齊,一齊穿了補褂朝珠,在一間西式會客堂上等候。剛剛三點,公使到了。從王爺起,一個個同他拉手致敬,分賓坐下,照例奉過西式茶點。王爺先搭訕著同他攀談道:「我們多天不見了。」分使還沒有答腔,張大人忙接了一句道:「這一別可有一個多月了。」王大人道:「還是上個月會的。」李大人道:「多時不見,我們記挂貴公使的很。」趙大人道:「我們總得常常敘敘才好。」公使是懂得中國話的,他們五位都說客氣話,少不得也謙遜了一句。王爺又道:「今天天氣好啊。」張大人道:「沒有下雨。」王大人道:「難得貴公使過來,天緣總算湊巧得的。」李大人道:「幸虧是好天。下起雨來,這京城地面可是有些不方便。」趙大人道:「我曉得貴公使館裡很有些精於天文的人,不是好天,貴公使亦不出來。」公使又問道:「前天有兩件照會過來,貴親王、貴大臣想都已見過的了,為什麼沒有回復?」王爺道:「就是湖南的事嗎?」張大人亦說了一聲:「湖南的事?」公使問:「怎麼辦法?」王爺咳嗽了聲,四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聲。公使又問:「怎麼樣?」王爺道「等我們查查看。」四位大人亦都說:「須得查明白了,再回復貴公使。」公使問:「幾天方能查清?」王爺道:「行文到湖南,再等他聲復到京,總得兩個月。」四位大人齊說:「總得兩個月。」公使道:「敝國早替貴國查明白了,實在巡撫過於軟弱。一班紳衿架弄著百姓,幾乎鬧出『拳匪』那乍的事來。我們彼此要好,所以特地關照一聲。貴親王、貴大臣似可無須再去查得,就請照辦罷。」王爺又咳嗽了一聲,各位大人亦都咳嗽了一聲,但是也有吐痰的,也有不吐痰的。呆了半天,公使又追著問信。王爺說:「我們須得商量起來看。」四位大人齊說:「總得商量起來看。」公使聽了,微微一笑。幸虧這位公使性氣和平,也是曉得中國官場的習氣是捱一天算一天,等到實在捱不過去,也只好隨著他辦。所以當時聽了這班王爺、大人們的說話,也不過於迫脅他們,但道:「要等行文去查,那是等候不及。現在電報又不是不通,諸公馬上打個電報去,兩三天裡頭,還怕沒有回電嗎?」一句話把他們提醒了,一齊都說:「准其打電報地去問明白了,就給貴公使回音罷。」公使臨走又說了一句:「三日之後,來聽回音。」
等到送過公使,王爺說道:「這件事情,還是依他,還是不依他?倘若不依他,總得想個法子對付他才好。」四位大人當中,要算張大人資格最老,經手辦的事亦頂多,忙出來攔住道:「王爺不曉得,我們同外國人打交道也不止一次了,從來沒有駁過他的事情。那是萬萬拗不得的,只有順著他辦。」說完,又回頭對王、李、趙三位大人道:「我們辦交涉事辦老了,這一點點決竅還不懂得。」王爺被他駁得無話可說,歇了半天,搭訕著說道:「這件事情,你們到底查明白了沒有?」張大人道:「用不著。等到他們外國人來,他們說怎麼辦就怎麼辦,還要王爺操這個心嗎。」其實公使來鬧了半天,為了什麼事,他們亦只曉得一個大略,是湖南出了一件人命交涉案件,公使不答應,說巡撫軟弱,挾制政府裡換人。究竟案中的詳情,他們還是糊裡糊涂一個個吃了「補心丹」,一齊把心補住,決不肯為了此事再操心的。當下又談了一回,無非是商量把現在這位湖南巡撫調任別處,揀一個有機變的調做湖南巡撫。又是張大人出主意道:「我們調去的人,怕他們外國人不願意,何如等他後天來討回信時,探探他的口氣?他說那個好,就派那一個去,省得將來同他們不對,又來同我們倒蛋。」王爺點頭稱「是」。大眾亦就別去。
且說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聽了外國公使的說話,心上雖不甘願遷就他,卻也不違拗他。等到第三天公使又來討回信的時候,見了面拿他恭維了一泡。先時一個個手裡都捏著一把汗。後來提到正事,王爺頭一答應他:「准定把湖南巡撫換人。但是放那一個去,一時還斟酌不出這麼一個對勁的。最好是同貴國人說得來的,以後辦起交涉來,彼此有個商量,不至於再像這回事,弄得不討好。」公使道:「是啊,現署山東巡撫的賴養仁賴撫台這人就很好。前任黃撫台很同我們敝國人作對。自從姓賴的接了手,我們的鐵路已經放長了好幾百裡,還肯把濰縣城外一塊地方借給我們做操場。貴親王、貴大臣是曉得的,敝國在貴省地方造了鐵路,不見得中國人不坐;載貨搭客,原是彼此有益的事情。就是借地做操場,後來亦總要還的。不曉得前任黃某人為什麼商量不通。賴撫台是開通極了,所以我們各國都歡喜他。以後貴政府都要用這種人,國家才會興旺。現在據我們意思:貴親王、貴大臣就奏明貴國皇上,竟把賴某人補授湖南巡撫,再揀一個同賴某人一樣的人做山東巡撫。如此方見我們兩國邦交更加親熱。諸公以為如何?」
王爺聽了,望望四位大人,四位大人,亦望望王爺,彼此不則一聲,還是王爺熬不過,就近同張大人說:「既然他們說賴某人好,我們就給他一個對調罷?」張大人搖搖頭道:「使不得!使不得!賴某人一准升湖南巡撫,山東一席還要斟酌。這個是他們不歡喜的,調了過去亦不討好。還是陝西竇某人,從前做津海道的時候,很應酬他們外國人。凡是才進口的新鮮果子,以及時鮮吃物等類,他除掉送我們幾個人之外,各國公使館裡他都要送一分去。你說他想的周到不周到!如果把這種人調到山東去,他們一定喜歡的。」王爺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就答應他就是了。」張大人道:「倒也不在乎一定先要說給他們。只要不駁他的話,他就曉得我們已經許他的了。王爺不曉得:老辦交涉的,本有這『默許』的一個訣竅,凡事我們等他做,不則聲,他們就曉得我們已經允許了他了。」王爺點頭稱「是」。
他二人談了半天,公使等得不耐煩,又問:「怎麼樣?」他們幾個人只是守著默許的秘訣,無論如何也不做聲。公使急得發跳,還是王爺熬不住,同他說了聲「回來就有明文」。公使聽了這句也就明白,不再往下追問了。又說了幾句別的閑話,分手辭去。次日果然一連下了兩條上諭:湖南、山東兩省巡撫,一齊換人。先前的那位湖南巡撫,亦並沒有拿他調補陝西,落空下來,這也是張大人的調度,說他是得罪過外國人的人,一時不好叫他有事情,總得冷冷場,等人家平平氣,方好位置他。閑話休題。
且說新任山東巡撫竇撫台,名喚竇世豪,原是佐貳出身。生平最講究的是應酬。做佐雜的時候,有一次跟著一位候補知縣一同到外州縣出差。候補知縣坐的是轎子,他不肯化錢,在路上或是叫部小車子,或是跟著轎子一路的跑。有些不知道的,還當是跟的差官、底下人之類,並沒人曉得他是太爺。亦是他運氣湊合:這年正在省裡候補,空閑著沒有事,齊巧本省巡撫有位老太爺最愛著象棋,就有人把他保荐進去,同老太爺一連下了十盤,就一連和了十盤。據竇世豪私下對人家說:「若照老太爺手段,贏他一百盤都容易;但是恐怕老太爺面子上過不去,所以同他和了十盤。」此時老太爺也明曉得竇世豪是個好手,但是自己生性好勝,不贏他一盤總不肯歇手。幸虧竇世豪乖覺,摸著老太爺脾氣,故意讓他幾步,等老太爺贏了一盤,光了光面子,果然老太爺大喜,連說:「我今天雖然贏了竇某人棋子,然而他的手段是好的。……只有他還可以同我交交手,若是別人休想。」
竇世豪聽老太爺獎勵他,甚喜。此時老太爺離不了他,先叫兒子委了他幾個挂名差使,拿乾薪水。後來碰著機會,開保舉,又把他保舉過班;連進京引見的盤費,都是老太爺叫兒子替他想的法子,無非是委派一個解餉等差,無庸細述。等到引見出來,走了老太爺門路,署過兩趟好缺,又著實弄到幾文。又一齊孝敬了上司。於是升過府班,過道班,保送海關道,放津海關道,一齊都是應酬來的。津海關做了兩年,只因有人謀他的這個缺,上頭也曉得他發了財了,就拿他升臬司,接著升藩司,如今升山東巡撫。他自從佐貳起家,一直做到封疆大吏,前後不到十年工夫。
他辦交涉的手段,還是做候補道的時候就練好的。等到做了津海關道,自然交涉等事情更多了。他練就的一套功夫是什麼?就是上文張大軍機所說的「默許」的一個秘訣。凡是洋人來講一件事情,如果是遵條約的,固然無甚說得;倘若不遵條約的,面子上一樣同人家爭爭,到後來洋人生氣,或者拿出強項手段來辦事,他亦聽那洋人去幹,決不過問。後來洋人摸著了他的脾氣,凡百事情總要同他言語一聲,他允也罷,不允也罷,洋人自己去幹他自己的。他有時碰了上頭的釘子,下來問那洋人,洋人道:「你早已默許我過了。你不許我做,我能做嗎?如今事已做成了,你再要我反悔,可是不能。倘若一定要反悔也可以,你賠我若干錢,我就歇手。你為什麼不早點攔住我?如今我已經化了本錢,忽然攔住我,我不做,耽誤我的賣買,壞我的名氣,還得賠我若干錢,方能過去。否則不能同你干休!」他聽了外國人的說話,仍舊無言可答。後來外國人又來問他討銀子,要賠款。倘或彼此說開了,也就不要了;有些說不開的。外國人問他要賠款,他還當真的給他。如此者三四次。上頭見他賠銀子是真的,以後的事曉得他為難,只要外國人沒有話說,也不來責備他了。
且說他如今升了巡撫,自然是過了幾年,閱歷愈深。又加以外國人在他手裡究竟占過便宜,不肯忘記了他,一聽他來,個個歡喜。到任之後,這一個來找,那一個來找。凡是來找他的外國人,他沒有一個不請見,又沒有一個不回拜。一天到晚,只有同外國人來往還來不及,那有工夫還能顧及地方公上事呢。因此便有人上條陳說:「大帥萬金之體,為國自愛,倘照這樣忙法子,就是天天喝參湯,精神也來不及,總得找個人能夠替代替代才好。」
竇世豪道:「外國人事情,他們一樣不懂,誰能替我?除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懂得外國人的脾氣,有什麼事情他替我代辦了,不要我操心,還要外國人不生氣,如此,我才放心得下。你們可有這們一個人?」大家保舉不出人,也就不往下說了。後來這個風聲傳到外國人的耳朵裡,便借此因頭硬來荐人;又引證海外那一個國從前沒有興旺的時候,亦是借用別國有本事的人做客卿,然後他的國度就此興旺了。這也不過借他做個向導的意思。
竇世豪聽了這個說話,心想:「這個法子倒不錯。用外國人去對付外國人,外國人同外國人有些事情,總容易商量行通,不消我費心。而且以後永無難辦的交涉。我倒可以借此卸去這付重擔,省得外國人時刻來找我,也免後裡頭嫌我辦得不好。橫豎有人當了風去,好歹不與我相干。」存了這個主意,馬上答應,就託外國人介紹,請了一位向導官。據他們外國人說:「此人在他們學堂裡學的是政治、法律,都得過高等文憑的。」竇世豪道:「我這一番的公事,十府、二直隸州、一百單八州、縣,所有的公事都要我一個人過目,我那兒來的及。有了這個幫手,我也可以歇歇了。」過了兩天,介紹的人先把合同底子送過來請竇世豪過目,滿紙洋文,寫的花花綠綠的。竇世豪不認得,發到洋務局叫翻譯去翻譯好。又由洋務總辦斟酌添了兩條,餘外無其改動。每月是六百兩薪水,先訂一年合同。竇世豪看了無話,就叫照辦。那洋人本是住在中國的,自然一請就到。等合同簽字之後,竇撫台便約他到衙門裡同住,以便遇事可以就近相商。那洋人本無家眷,原是無可無不可的,搬了進來。因為他姓喀,撫台稱他喀先生,合衙門都稱他喀師爺,官場來往,還稱他為喀老爺、喀大人,有些不曉得他的姓,都尊之為「洋大人。」
閑話休敘。單說他才接事的頭一天,竇世豪為了長清縣稟到一件命案,師爺擬的批不算數,一定要叫翻譯去同喀先生說過,請喀先生擬批。誰知講了半天,一個案由還沒有明白。大家都說:「喀先生學的是外國刑名,中國的刑名他沒有講究過,就是擬了出來,到部裡亦要駁的,還是請我們自己老夫子擬罷。」竇世豪無奈,只得拿回來交給自己老夫子去辦。又過了幾天,上頭有廷寄下來,叫他練兵,辦警察,開學堂。他得了這個題目,便道:「這幾件都是新政事宜,可要請教這位大政治家了。」即忙把喀先生請了來,同他逐一細講,要他代擬章程。喀先生道:「這幾件在我們敝國都是專門的學問。即以練兵而論:陸軍有陸軍學堂,水師有水師學堂。就以學堂而論:也有初級,有高級。我不是那學堂裡出身,不好亂說。」
竇世豪至此方才有點反悔之意,皺了皺眉頭,說道:「人命案件請教你,你說中國刑名你不懂。今兒這些事情,原是上頭照著你們法子辦的,怎麼你亦不懂?這樣不懂,那樣不懂,到底你曉得些什麼呢?」喀先生道:「你們中國的法律本是腐敗不堪的。現今雖然說改,亦還沒有改好。要我拿了你們的法委去辦事,我可不能。我要用我們敝國的法律,大帥你又怕部裡要駁。今兒你大帥所說的幾件事,在我敝國都是專門學問。如果你大帥一准辦這幾樁事,要我荐人,我都有人。至於問我曉得些什麼,將來倘如有了同敝國交涉的事情,不消你大帥費心,我都可以辦得好好的。」竇世豪聽了無話。所有新政仍舊委了本省司、道分頭趕辦,也不再去請教喀先生了。喀先生也樂得拿薪水,吃飯睡覺,清閑無事。不知不覺,已過了半年下來。
一天他有一位外國同鄉,帶了家小,初次到中華來,先到山東游歷。因為叫人挑行李,價錢沒有說明白,挑夫欺他也有的,全把那個外國人的行李吃住不放。約摸有二裡多路,定要他五百大錢一擔。那個外國人恨傷了,曉得喀先生在撫台衙門這裡,便來找他,將情由細說一遍,又說挑夫一共三個。喀先生心上想:「在此住了半年,一無事辦,自己亦慚愧得很,如今借此題目,倒可做篇文章了。」便去找竇世豪,氣憤憤的說:「挑夫吃住他同鄉的行李,直與搶奪無異。貴國這條律例我是知道的,應請大帥將挑夫三名一概按例梟示,方合正辦。」
竇世豪起初聽了,還以為挑夫果然可惡,如其搶奪洋人行李,一定要重辦的。立刻傳了首縣來,告訴他這事,叫他辦人。首縣去不多時,回來稟稱:「人已拿到,並且問過一堂。此事原係挑夫同洋人講明五百大錢。因此洋人不肯付錢,挑夫一定吃住了討,說:『五百一擔本是講明白的,少一個我可不能。』洋人氣急了,就拿棍子打人。現在有個挑夫頭都打破了,卑職驗得屬實。因此三個挑夫起了哄,說錢亦不要了,仍把東西挑回去,等洋人另外找人去挑,他們總算沒有做這筆賣買。後來還是房東出來打圓場,每擔給他三百大錢,行李亦早已變代了。據卑職看,這件事情早已完結的了,那個洋人又來叫大帥操心,亦未免太多事了。」
首縣一番話說得甚為圓轉,竇撫台一聽不錯,說:「挑夫亂要錢,誠屬可惡;你既打了他,又沒有照著原講的價錢給他,如今反說挑夫動搶,一定要我拿他們正法,這也太過分了!」便請了喀先生來,把情節同他講明,叫他回復那洋人,不要管這事。誰知喀先生不聽則已,聽了之時,竟其拍桌子,捶板凳,朝著竇撫台大鬧起來,說:「我自從接事以來,不按照你們中國的法律辦事,嫌我不好;如今按照你們中國的法律辦事,亦是不好!明明是瞧我不起,所以不聽我的話!既然不聽我的話,還要我做什麼呢!」當下那洋人又著實責備竇撫台,說他違背合同:「既然請了我來,一點事權也不給我,被別國人看著,還當是我怎樣無能。這明明是壞我的名譽,以後還有誰請我呢!現在你把一年的薪水一齊找出來給我還不算,還要賠我名譽銀子若干。如果不賠我,同你到北京公使那裡講理去。」說完,就要拖了竇撫台出去。竇撫台問他:「那裡去?」他說:「北京去。」竇撫台說:就是要北京去,我自有職守的人,不奉旨是不能擅離的。你要去,你一個人先去罷。這是你自己要去,不是我辭你的,不能問我要薪水。」
那洋人一聽竇撫台如此的回絕他,越發想要蠻做。幸虧其時首縣還沒走,立刻過來打圓場,一面同洋人說:「有話總好商量,我們回來再說。他是一省之主,你把他鬧翻了,你在這裡是孤立無助的,吃了眼前虧,不要後悔!」洋人聽了這兩句話,一想不錯,方才閉了嘴不響。首縣又過來求大帥息怒:「大帥是朝廷樁石,他算什麼東西!倘或大帥氣壞了,那還了得!」竇撫台亦只好收蓬,就吩咐把此事交給洋務局去辦。首縣答應下去,稟明洋務局老總,就同著洋務局老總找到洋人,說來說去,言明認賠一年薪水,以後各事概不要他過問。洋人只要銀子到手,自然無甚說得。
竇撫台自從上了這們一個當,自己也深自懊悔,倚靠洋人的心也就淡了許多了。後首有人傳說出來:這事一來是竇世豪自己懊悔,深曉得上了外國人的當;一來是他親家沈中堂從京裡寫信出來通知他,信上說:「現在京裡很有人說親家的閑話,說親家請了一位洋人做老夫子,大權旁落,自己一點事不問。這事很失國體,勸親家趕快把那位洋人辭掉,免得旁人說話。至戚相關,所以預行關照。」竇世豪得了這封信,所以毅然決然,借點原由同洋人反對,彼皮分手,以免旁人議論,以保自己功名。
話休絮煩。且說他這位親家沈中堂,現官禮部尚書、協辦大學士,又兼掌院大學士。雖然不在軍機處有什麼權柄,然而屢掌文衡,門生可是不少。他的為人本來是極守舊的,無奈後來朝廷銳意維新,他雖不敢公然抵抗,然而言談之間,總不免有點牢騷。有天,有兩位督、撫,又有幾個御史,連上幾個折秦,請減科舉中額,專重學堂。老頭子見了,心上老大不高興,嘴裡說道:「不要說別人,就是他們幾位,從前那一個不是由科舉出身,如今已得意了,倒會出主意,斷送別人的出路,真正豈有此理!」後來打聽著上折子的幾位御史,內中有一個姓金的,一個姓王的,都是那年會試他做總裁取的門生,因此越發氣的了不得!無奈朝廷已經准了他們的折奏,面子上不好說什麼,只吩咐門上人:「以後王某人同金某人來見,一概擋駕。璧還他們的門生帖子,不要收。」門上人答應著。後來王、金二人來了,果然被門上人擋住了。兩人只得託人疏通。無奈他老人家倔性發作,決意不收。兩人無可如何,只索罷休。又過了些時,又有那省督、撫奏請朝廷優待出洋游學畢業回來的學生。他老人家得了這個信,越發鬍子根根蹺起,說:「這些學生,今兒鬧學堂,明兒鬧學堂,一齊都是無法無天的,怎麼好叫朝廷重用他們!這種人做了官還得得!」當下正要把他那些得意門生,凡是與自己宗旨相同的,挑選幾十位,約會在一處,請他們吃飯,商量挽回的法子。單子還沒有發出,又傳到一個消息。說要把天下閹觀寺院,一齊改作學堂。他老人家一聽這話,更氣得兩手冰冷,連連說道:「如今越鬧越好了!……再鬧下去,不曉得還鬧出些什麼花樣來!我亦沒有這種氣力同他們去爭,只有禱告菩薩給他們點活報應就是了。」這一夜,直把他氣的不曾合眼,第二天就請病假在家裡靜養。
他是掌院,又是尚書,自然有些門生屬吏,川流不息的前來瞧他。大眾一齊曉得老師犯的病是醫藥不能治的,便有一個門生告奮勇,說:「門生拚著官不要,拚著性命不要,學那從前吳都老爹的「尸諫」,明天一定要上折子爭回來,倘若上頭不批准,門生真果死給眾人看,總替老師出這一口氣!」沈中堂一看這告奮勇的人不是別人,正是侍讀學士旗人紳靈,號叫紳筱庵的便是。還是三科前那年殿試,他做閱卷大臣,把紳筱庵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內,第二科留館。旗人升官容易,所以如今已做到侍讀學士了。沈中堂看清是他,忙把大拇頭一伸,說:「你老弟倘能把這樁事扳回來,菩薩馬上保佑你升官,將來一定做到愚兄的地位!」紳筱庵當時亦就義形於色的辭別老師,言明:「回家擬好折子,請老師明天候信便了。」沈中堂聞言之下,喜雖喜,然而面上還露著一副哀戚之容,說:「筱庵老弟果真要尸諫,雖是件不朽之事,但是他一家妻兒老小靠托誰叫!我老頭子這們一把年紀,官況又不好,還能照顧他嗎!」於是呆了一回,等到眾人要去,一定要親自送他們到門外上車。眾門生執定不肯,說:「老師於門生向來是不送的。倘若老師要送,一定是拿我們擯諸門外了。」於是走到檐下,大眾站定不肯定。沈中堂道:「我不是送眾位,我是送筱庵老弟的。筱庵果然要學吳侍御之所為,我們今日就要一別千古了,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!」眾人見他如此說法,只得隨他送諸門外。
如今不說紳學士回去擬折,且言沈中堂送客進來,也不回上房,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經的一間屋子裡,就在觀音面前,抖抖擻擻的,點了一炷香,又爬下碰了三個頭。等到碰頭末了一個,爬在地下,有好半天沒有站起。口中念念有詞,也不曉得禱告的是些什麼。後首起來之後,又上氣不接下氣的念了半遍《金剛經》,實在念不動了,只好次日再補。自此便在家養病,三天假滿,又續三天。老頭子一心指望紳學士折子上去,定有一道上諭。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,紳筱庵即說明尸諫,「他的為人平時雖放蕩不羈,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義樣子,決計不是說著玩玩的。但是折子上去准與不准,以及筱庵死與不死,總應該有具確信,何以一連幾天,杳無消息?真令人猜不出是個什麼緣故。眼見得六天假期滿了,筱庵那裡還是無動靜。自己又不是怎樣病得利害,請假請得太多了,反怕有人說話。」無奈只得銷假請安。
眾門生屬吏見他老人家病痊銷假,又一齊趕了來稟候。沈中堂見了眾位,又獨獨不見紳學士。前天的話是大家一齊聽見的,沈中堂便問眾人:「這兩天見著筱庵沒有?我等了他五天,折子仍舊沒有上去。難道前天說的話是隨口說說的嗎?如果說了話不當話,我也不敢認為門生了!」其時眾人當中,有個同紳筱庵同做日講起居注官,一位「翰讀學」,姓劉名信明。他聽了沈中堂的說話,忙替紳筱庵辯道:「筱庵那天從老師這兒回去,聽說竟為這件事氣傷了,在家裡發肝氣。請了許多中國醫生醫不好,後來還是吃了洋醫生兩粒丸藥吃好的。第二天睡了一天,第三天才起來的。正想辦這件事,湊巧那兩天天熱,不知怎樣又忽然發起痧來。馬上找了個剃頭的挑了十幾針,幸虧挑的還快,總算保住性命。現在是門生大家叫他在家裡養病,不要出來,受了暑氣不是玩的。大約明天總到老師這裡來請安。沈中堂道:「原來說來說去,他的性命還是要緊的。他連外國大夫的藥都肯吃,他還肯為了這件事死嗎。我如今也斷了這個念頭,決計不再望他死了。」言罷,恨恨不已。過了兩天,紳筱庵曉得老師怪他,但是不好意思見老師的面。後來好容易找了許多人疏通好了,方才來見。沈中堂總同他淡淡的,不像從前的親熱了。
原來紳筱庵紳學士,自從那天從沈中堂宅子裡回去,原想一鼓作氣,留個千載不朽的好名兒。一路上在車子裡盤算這個折子應得如何著筆,方能動聽。及至到家,才跨下車來,忽見自己的管家迎著請了一個安,說:「替老爺叩喜。」紳筱庵忙問:「何事?」管家道:「廣東學政出缺,外頭都擬定是老爺。小軍機王老爺剛才來過。因見老爺不在家,叫奴才轉稟老爺。今天王爺還提到老爺的名字,看來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。」
紳筱庵原想明天學吳可讀尸諫的,乃至聽了管家這番說話,不覺功名心一動,頓時就把那件事忘記了。他這一夜賽如熱鍋上螞蟻似的,在一間屋裡踱來踱去,一直沒有住腳,又想寫信去問小軍機王老爺。家人回稱:「時候已經不早了,怕王老爺已經睡了覺。」又要寫信去問別位朋友,一時又無可問之人。恐怕人家本來不曉得,現在送個信給他,反被他鑽了去,此事不可不防。因此足足盤算了一夜。第二天一早,正想出門探覓消息。上諭已經下來,早放了別人。紳筱庵望了一個空,一團悶氣,無可發泄,方想到昨兒在老師沈中堂跟前說的話,現在正好借此題目,發泄發泄。正提起筆來做折子,忽然太太叫老媽來請,說是小少爺頭暈發燒,也不知犯了什麼症候。紳筱庵兄弟三房,只此一個兒子,年方十一歲。讀書很聰明,雖不能過目成誦,然而十一歲的人,居然《五經》已讀完《三經》,現在正讀《左傳》;文章已做到「起講」,先生許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。因此紳筱庵夫婦竟拿他當做寶貝一般看待。一旦有了病,不但紳筱庵神魂不定,一個太太早靠在少爺身邊,一手拍著,一面淚珠子早已接連不斷的挂在臉上了。紳筱庵回到上房,一看這個樣子,一條英氣勃勃的心腸,早為兒女私情所牽制。少不得延醫服藥,竭力替兒子醫治,以安太太的心。這一鬧又鬧了兩天。等到兒子病好,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滿。他此時學吳可讀尸諫的心,早已消歸東洋大海。只是老師面前無以交代,少不得編造謠言,託人緩頰,把此事搪塞過去。明知老師冷淡他,事到其間,也只好聽其自然了。過了些時,他這段故事,外頭都傳開了,都說:「老頭子發痰氣,逼著門生尋死。幸虧紳某人有主意,沒有上了他的當。」
有天他老人家在家裡坐著,直隸總督來拜。見面之後,賣弄他這兩年派出去的學生,學成回來,很有些好學問的:「今兒召見,已蒙上頭應許,准其擇優保送,由禮部請示日期,在保和殿考試一次,分別等第,賞他們進士、翰林,以示鼓勵。將來這閱卷一事,少不得總要老先生費心的。這樣,門生多收兩個在門下,將來能夠替國家辦點事,大家都有面子。」沈中堂聽他說完,忙忙搖手道:「別的都可發,只是保和殿考試一事,兄弟還要力爭。他們這些人都夠到殿試,以後要把我們擺到那兒去呢。就以我們這個翰林院衙門而論,幾千年下來,一直乾乾淨淨的;如今跑進來這些不倫不類的人,不被他們鬧糟了嗎!」說罷,悶悶不樂。
直隸總督此來,原想預先託個人情的,後見話不投機,只好搭訕著出去。那知這位直隸總督,上頭聖眷很紅,說什麼是什麼,向來沒有駁回他的。回去之後,果然保送了許多學生,請上頭考試錄用。軍機上先得了信。就有位軍機大臣,曉得沈中堂有迂倔脾氣的,便拿他開心說:「直隸總督某人送些學生進來,都被我們咨回去了。曉得中堂不歡喜這班人,所以特地告訴你一聲,也叫你歡喜歡喜。」沈中堂聽了,果然心上很快活,連連說道:「這才是正辦!……就是上頭准了他這個,如其派我閱卷,我寧可辭官不做,這個差使決計不當的。」
那位軍機大臣道:「中堂所見極是!」彼此別去。誰知到了第二天就有上諭,著於某日在保和殿考試出洋畢業學生。沈中堂看了,還當是軍機沒有這個權力阻當這件事,也只有付之一嘆,沒有別的說話,又過了兩天,考試過了。第二天派他做閱卷大臣。他此時告假已來不及,要說不去,這違旨的罪名又當不起。只得垂頭喪氣,跟了進去。幸虧試卷不多,而且派閱卷大臣也不止他一位,他自己樂得不管事,讓別人去作主。不過大概翻了一翻,檢一本沒有違礙字眼的擺在第一,呈進上去。等到引見下來,果然朝廷破格用人:頂高等的都賞了翰林;其次用主事、知縣,京官、外官都有。
那些用主事、知縣的不用去說他了,但說那幾個賞翰林的,照例要衙門拜老師,認前輩,這些禮節,一點不能少的。沈中堂當的是掌院學士,正管得著他們,少不得前來叩見。那幾位翰林雖然打外洋回來,不曉得中華規矩,然而做此官,行此禮,到了此時,說不得也要從眾了。於是打聽了規矩,封了贄見、門包,拿著手本,前來私宅謁見。不提防這位老中堂早就預備此一著,兩天頭裡便齊集了甲班出身的那些門生,同他們說道:「從前要進我們這個翰林院,何等煩難!鄉試三場,會試三場;取中之後,還要復試,又是殿試、朝考、留館。諸君都是過來人,那一層門檻可以越得過!如今這些人一點苦沒有吃著,止作得兩篇策論,就要來當翰林,以後無論什麼人也可以當翰林了!然而上頭有恩典給他們,我們怎好叫上頭不給他們。就是上頭派愚兄閱卷,愚兄亦怎好不去。不過收到這種門生,愚兄心上總覺不是。現在請了諸位來,彼此商量一個抵制的法子,就同他們上海抵制『美約』一樣,總要弄得他們不敢進這個衙門才好。諸位老弟高見,以為何如?」於是一齊稱「是」。沈中堂又問他們抵制的法子。有人說:「應該上個折子,不准他們考差。凡是本衙門差使,都不准派。」又有人說:「這個翰林只能算做『頂帶榮身』,不能按資升轉。」沈中堂聽了,不置可否。內中有一位閣學公,姓甄號守球,年紀已有七十三歲了,獨他見解獨高,忙插嘴道:「老師所說的是抵制之法,抵制得他們自己不敢來才好。現在有個法子,他既然賞了翰林,一定要來拜老師,認前輩。老師不能不認他,他送贄見,亦樂得收他的。我們這些老前輩無求於他,等他來的時候,我們約齊了一概不見。我們不要認得他。就是在別處碰見了,他稱我們前輩、老前輩,我們只拱手說『不敢當』,也不要理他。如此等他碰過幾回釘子,怕見我們的面,以後叫他們把這翰林一道視為畏途,自然沒有人再來了。但是要抵制,我們總要齊心才好。」眾人聽罷,一齊稱「妙」。沈中堂點頭稱「是」,連說:「守球老弟所論極是……愚兄樂得認他做門生,但是贄見亦要照尋常加倍。我們中國的規矩:凡是沾到一個『洋』字總要加錢,不要說別的,我們大孩子新從上海來,他說上海戲園子規矩,洋人看戲加倍。他幾個雖不是洋人,然而總是外洋回來的,我問他多要並不為過。」眾門生又一齊稱「是」。於是當天議定,等他幾人來見老前輩時,一概不許接待,以為抵制之策。眾人一齊認可,方才別去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分解。
新增時間 | 2022-03-29 |
最後更新 | 2022-05-11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