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杜慎卿同季葦蕭相交起來,極其投合。當晚季葦蕭因在城裏承恩寺作寓,看天黑,趕進城去了。鮑廷璽跟著杜慎卿回寓。杜慎卿買酒與他喫,就問他:「這季葦兄為人何如?」鮑廷璽悉把他小時在向太爺手裏考案首﹔後來就娶了向太爺家王總管的孫女,便是小的內姪女兒﹔今年又是鹽運司荀大老爺照顧了他幾百銀子,他又在揚州尤家招了女婿。從頭至尾,說了一遍。杜慎卿聽了,笑了一笑,記在肚裏,就留他在寓處歇。夜裏又告訴向太爺待他家這一番恩情,杜慎卿不勝歎息。又說到他娶了王太太的這些疙瘩事,杜慎卿大笑了一番。歇過了一夜。
次蚤,季葦蕭同著王府裏那一位宗先生來拜。進來作揖坐下,宗先生說起在京師趙王府裏同王、李七子唱和。杜慎卿道:「鳳洲、于鱗,都是敝世叔。」又說到宗子相﹔杜慎卿道:「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。」那宗先生便說同宗考功是一家,還是弟兄輩。杜慎卿不答應。小廝捧出茶來喫了,宗先生別了去,留季葦蕭在寓處談談。杜慎卿道:「葦兄,小弟最厭的人,開口就是紗帽!方纔這一位宗先生說到敝年伯,他便說同他是弟兄!這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這一個潦倒的兄弟!」說著,就捧上飯來。正待喫飯,小廝來稟道:「沈媒婆在外回老爺話。」慎卿道:「你叫他進來。何妨?」小廝出去領了沈大腳進來。杜慎卿叫端一張凳子與他在底下坐著。沈大腳問:「這位老爺?」杜慎卿道:「這是安慶季老爺。」因問道:「我託你的怎樣了?」沈大腳道:「正是。十七老爺把這件事託了我,我把一個南京城走了大半個,因老爺人物生得太齊整了,料想那將就些的姑娘配不上,不敢來說。如今虧我留神打聽,打聽得這位姑娘,在花牌樓住,家裏開著機房,姓王。姑娘十二分的人才,還多著半分。今年十七歲。不要說姑娘縹致,這姑娘有個兄弟,小他一歲若是粧扮起來,淮清橋有十班的小旦,也沒有一個賽的過他!也會唱支把曲子,也會串個戲。這姑娘再沒有說的,就請老爺去看。」杜慎卿道:「既然如此,也罷。你叫他收拾,我明日去看。」沈大腳應諾去了。季葦蕭道:「恭喜納寵。」杜慎卿愁著眉道:「先生,這也為嗣續大計,無可奈何。不然,我做這樣事怎的?」季葦蕭道:「才子佳人,正宜及時行樂。先生怎反如此說?」杜慎卿道:「葦兄,這話可謂不知我了。我太祖高皇帝云:『我若不是婦人生,天下婦人都殺盡!』婦人那有一個好的?小弟性情,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的臭氣!」
季葦蕭又要問,只見小廝手裏拿著一個帖子,走了進來,說道:「外面有個姓郭的蕪湖人來拜。」杜慎卿道:「我那裏認得這個姓郭的?」季葦蕭接過帖子來看了,道:「這就是寺門口圖書店的郭鐵筆。想他是刻了兩方圖書來拜先生,叫他進來坐坐。」杜慎卿叫大小廝請他進來。郭鐵筆走進來作揖,道了許多仰慕的話,說道:「尊府是一門三鼎甲,四代六尚書。門生故吏,天下都散滿了。督、撫、司、道,在外頭做,不計其數。管家們出去,做的是九品雜職官。季先生,我們自小聽見說的:天長杜府老太太生這位太老爺,是天下第一個才子,轉眼就是一個狀元。」說罷,袖子裏拿出一個錦盒子,裏面盛著兩方圖書,上寫著「台印」,雙手遞將過來。杜慎卿接了,又說了些閒話,起身送了出去。杜慎卿回來,向季葦蕭道:「他一見我偏生有這些惡談,卻虧他訪得的確!」季葦蕭道:「尊府之事,何人不知?」
當下收拾酒,留季葦蕭坐。擺上酒來,兩人談心。季葦蕭道:「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麼?」杜慎卿道:「小弟無濟勝之具,就登山臨水,也是勉強。」季葦蕭道:「絲竹之好有的?」杜慎卿道:「偶一聽之,可也﹔聽久了,也覺嘈嘈雜雜,聒耳得緊。」又喫了幾杯酒,杜慎卿微醉上來,不覺長歎了一口氣道:「葦兄!自古及今,人都打不破的是個『情』字!」季葦蕭道:「人情無過男女,方纔吾兄說非是所好。」杜慎卿笑道:「長兄,難道人情只有男女麼?朋友之情,更勝於男女!你不看別的,只有鄂君繡被的故事。據小弟看來,千古只有一個漢哀帝要禪天下與董賢,這個獨得情之正﹔便堯舜揖讓,也不過如此。可惜無人能解!」季葦蕭道:「是了,吾兄生平可曾遇著一個知心情人麼?」杜慎卿道:「假使天下有這樣一個人,又與我同生同死,小弟也不得這樣多愁善病!只為緣慳分淺,遇不著一個知己,所以對月傷懷,臨風灑淚!」季葦蕭道:「要這一個,還當梨園中求之。」杜慎卿道:「葦兄,你這話更外行了。比如要在梨園中求,便是愛女色的要於青樓中求一個情種,豈不大錯?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間,相感於形骸之外,方是天下第一等人!」又拍膝嗟歎道:「天下終無此一人,老天就肯辜負我杜慎卿萬斛愁腸,一身俠骨!」說著,掉下淚來。季葦蕭暗道:「他已經著了魔了,待我且耍他一耍。」因說道:「先生,你也不要說天下沒有這個人。小弟曾遇見一個少年,不是梨園,也不是我輩,是一個黃冠。這人生得飄逸風流,確又是個男美,不是像個婦人。我最惱人稱贊美男子,動不動說像個女人。這最可笑!如果要像女人,不如去看女人了!天下原另有一種男美,只是人不知道!」杜慎卿拍著案道:「只一句話該圈了!你且說這人怎的?」季葦蕭道:「他如此妙品,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,他卻輕易不肯同人一笑,卻又愛才的緊。小弟因多了幾歲年紀,在他面前,自覺形穢,所以不敢癡心想著相與他。長兄,你會會這個人,看是如何?」杜慎卿道:「你幾時去同他來?」季葦蕭道:「我若叫得他來,又不作為奇了。須是長兄自己去訪著他。」杜慎卿道:「他住在那裏?」季葦蕭道:「他在神樂觀。」杜慎卿道:「他姓甚麼?」季葦蕭道:「姓名此時還說不得:若泄漏了機關,傳的他知道,躲開了,你還是會不著。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寫了,包在一個紙包子裏,外面封好,交與你﹔你到了神樂觀門口,纔許拆開來看﹔看過就進去找,一找就找著的。」杜慎卿笑道:「這也罷了。」當下季葦蕭走進房裏,把房門關上了,寫了半日,封得結結實實,封面上草個「敕令」二字,拿出來遞與他,說道:「我且別過罷。俟明日會遇了妙人,我再來賀你。」說罷,去了。
杜慎卿送了回來,向大小廝道:「你明日早去回一聲沈大腳,明日不得閒到花牌樓去看那家女兒,要到後日纔去。明早叫轎夫,我要到神樂觀去看朋友。」吩咐已畢,當晚無事。次早起來,洗臉,擦肥皂,換了一套新衣服,遍身多薰了香,將季葦蕭寫的紙包子放在袖裏,坐轎子,一直來到神樂觀。將轎子落在門口,自己步進山門,袖裏取出紙包來拆開一看,上寫道:
「至北廊盡頭一家桂花道院,問揚州新來道友來霞士便是。」
杜慎卿叫轎夫伺候著,自己曲曲折折走到裏面,聽得裏面一派鼓樂之聲,就在前面一個斗姆閣。那閣門大開,裏面三間敞廳。中間坐著一個看陵的太監,穿著蟒袍,左邊一路板凳上坐著十幾人唱生旦的戲子,右邊一路板凳上坐著七八個少年的小道士,正在那裏吹唱取樂。杜慎卿心裏疑惑:「莫不是來霞士也在這裏面?」因把小道士一個個的都看過來,不見一個出色的。又回頭來看看這些戲子,也平常。又自心裏想道:「來霞士他既是自己愛惜,他斷不肯同了這般人在此。我還到桂花院裏去問。」來到桂花道院,敲開了門,道人請在樓下坐著。杜慎卿道:「我是來拜揚州新到來老爺的。」道人道:「來爺在樓上。老爺請坐。我去請他下來。」道人去了一會,只見樓上走下一個肥胖的道士來,頭戴道冠,身穿沉香色直裰,一副油晃晃的黑臉,兩道重眉,一個大鼻子,滿腮鬍鬚,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。那道士下來作揖奉坐,請問:「老爺尊姓貴處?」杜慎卿道:「敝處天長,賤姓杜。」那道士道:「我們桃源旂領的天長杜府的本錢,就是老爺尊府?」杜慎卿道:「便是。」道士滿臉堆下笑來,連忙足恭道:「小道不知老爺到省,就該先來拜謁,如何反勞老爺降臨?」忙叫道人快煨新鮮茶來,捧出果碟來。
杜慎卿心裏想:「這自然是來霞士的師父。」因問道:「有位來霞士,是令徒?令孫?」那道士道:「小道就是來霞士。」杜慎卿喫了一驚,說道:「哦!你就是來霞士!」自己心裏忍不住,拿衣袖掩著口笑。道士不知道甚麼意思,擺上果碟來,殷勤奉茶,又在袖裏摸出一卷詩來請教。慎卿沒奈何,只得勉強看了一看,喫了兩杯茶,起身辭別。道士定要拉著手送出大門,問明了:「老爺下處在報恩寺,小道明日要到尊寓著實盤桓幾日!」送到門外,看著上了轎子,方纔進去了。杜慎卿上了轎,一路忍笑不住,心裏想:「季葦蕭這狗頭,如此胡說!」
回到下處,只見下處小廝說:「有幾位客在裏面。」杜慎卿走進去,卻是蕭金鉉同辛東之、金寓劉、金東崖來拜。辛東之送了一幅大字,金寓劉送了一副對子,金東崖把自己纂的《四書講章》送來請教。作揖坐下,各人敘了來歷。,喫過茶,告別去了。杜慎卿鼻子裏冷笑了一聲,向大小廝說道:「一個當書辦的人都跑了回來講究《四書》!聖賢可是這樣人講的!」正說著,宗老爺家一個小廝拿著一封書子送一幅行樂圖來求題。杜慎卿只覺得可厭,也只得收下,寫回書打發那小廝去了。次日便去看定了妾,下了插定,擇三日內過門,便忙著搬河房裏娶妾去了。
次日,季葦蕭來賀,杜慎卿出來會。他說道:「咋晚如夫人進門,小弟不曾來鬧房,今日賀遲有罪!」杜慎卿道:「昨晚我也不曾備席,不曾奉請。」季葦蕭笑道:「前日你得見妙人麼?」杜慎卿道:「你這狗頭!該記著一頓肥打!但是你的事還做的不俗,所以饒你!」季葦蕭道:「怎的該打?我原說是美男,原不是像個女人。你難道看的不是?」杜慎卿道:「這就真正打了!」正笑著,只見來道士同鮑廷璽一齊走進來賀喜,兩人越發忍不住笑。杜慎卿搖手叫季葦蕭不要笑了。四人作揖坐下,杜慎卿留著喫飯。喫過了飯,杜慎卿說起那日在神樂觀看見斗姆閣一個太監,左邊坐著戲子,右邊坐著道士,在那裏吹唱作樂。季葦蕭道:「這樣快活的事,偏與這樣人受用,好不可恨!」杜慎卿道:「葦蕭兄,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,和你商議。」季葦蕭道:「甚麼希奇事?」
杜慎卿問鮑廷璽道:「你這門上和橋上共有多少戲班子?」鮑廷璽道:「一百三十多班。」杜慎卿道:「我心裏想做一個勝會,擇一個日子,撿一個極大的地方,把這一百幾十班做旦腳的都叫了來,一個人做一齣戲。我和葦兄在旁邊看著,記清了他們身段、模樣,做個暗號,過幾日評他個高下,出一個榜,把那色藝雙絕的取在前列,貼在通衢。但這些人不好白傳他,每人酬他五錢銀子,荷包一對,詩扇一把。這頑法好麼?」季葦蕭跳起來道:「有這樣妙事,何不早說!可不要把我樂死了!」鮑廷璽笑道:「這些人,讓門下去傳。他每人又得五錢銀子﹔將來老爺們替他取了出來,寫在榜上,他又出了名。門下不好說,那取在前面的,就是相與大老官,也多相與出幾個錢來。他們聽見這話,那一個不滾來做戲!」來道士拍著手道:「妙!妙!道士也好見個識面!不知老爺們那日可許道士來看?」杜慎卿道:「怎麼不許?但凡朋友相知,都要請了到席。」季葦蕭道:「我們而今先商議是個甚麼地方。」鮑廷璽道:「門下在水西門住,水西門外最熟。門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。那裏又寬敞,又涼快。」葦蕭道:「這些人是鮑姑老爺去傳,不消說 了,我們也要出一個知單。定在甚日子?」道士道:「而今是四月二十頭,鮑老爹去傳幾日,及到傳齊了,也得十來天功夫,──竟是五月初三罷。」杜慎卿道:「葦兄,取過一個紅全帖來,我念著,你寫。」季葦蕭取過帖來,拿筆在手。慎卿念道:
「安慶季葦蕭,天長杜慎卿,擇于五月初三日,莫愁湖湖亭大會。通省梨園子弟各班願與者,書名畫知,屆期齊集湖亭,各演雜劇。每位代轎馬五星,荷包、詩扇、汗巾三件。如果色藝雙絕,另有表禮獎賞。風雨無阻。特此預傳。」
寫畢,交與鮑廷璽收了。又叫小廝到店裏取了百十把扇子來。季葦蕭,杜慎卿,來道士,每人分了幾十把去寫,便商量請這些客。季葦蕭拿一張紅紙鋪在面前,開道:宗先生、辛先生、金東崖先生、金寓劉先生、蕭金鉉先生、諸葛先生、季先生、郭鐵筆、僧宮老爺、來道士老爺、鮑老爺。連兩位主人,共十三位。就用這兩位名字寫起十一副帖子來。料理了半日,只見娘子的兄弟王留歌,帶了一個人,挑著一擔東西──兩隻鴨,兩隻雞,一隻鵝,一方肉,八色點心,一瓶酒──來看姐姐。杜慎卿道:「來的正好!」他向杜慎卿見禮。杜慎卿拉住了細看他時,果然標致,他姐姐著實不如他﹔叫他進去見了姐姐就出來坐。吩咐把方纔送來的雞鴨收拾出來喫酒。他見過姐姐,出來坐著。杜慎卿就把湖亭做會的話告訴了他。留歌道:「有趣!那日我也串一齣!」季葦蕭道:「豈但,今日就要請教一隻曲子,我們聽聽。」王留歌笑了一笑。到晚捧上酒來,喫了一會。鮑廷璽吹笛子,來道士打板,王留歌唱了一隻「『碧雲天,──長亭餞別」。音韻悠揚,足唱了三頓飯時候纔完。眾人喫得大醉,然後散了。
到初三那日,發了兩班戲箱在莫愁湖。季、杜二位主人先到,眾客也漸漸的來了。鮑廷璽領了六七十個唱旦的戲子,都是單上畫了「知」字的,來叩見杜少爺。杜慎卿叫他們先喫了飯,都裝扮起來,一個個都在亭子前走過,細看一番,然後登場做戲。眾戲子應諾去了。諸名士看這湖亭時,軒窗四起,一轉都是湖水圍繞,微微有點薰風,吹得波紋如縠。亭子外一條板橋,戲子裝扮了進來,都從這橋上過。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門,讓戲子走過橋來,一路從回廊內轉去,進東邊的格子,一直從亭子中間走出西邊的格子去,好細細看他們裊娜形容。
當下戲子喫了飯,一個個裝扮起來,都是簇新的包頭,極新鮮的褶子,一個個過了橋來,打從亭子中間走去。杜慎卿同季葦蕭二人,手內暗藏紙筆,做了記認。少刻,擺上酒席,打動鑼鼓,一個人上來做一齣戲。也有做「請宴」的,也有做「窺醉」的,也有做「借茶」的,也有做「刺虎」的,紛紛不一。後來王留歌做了一齣「思凡」。到晚上,點起幾百盞明角燈來,高高下下,照耀如同白日。歌聲縹緲,直入雲霄。城裏那些做衙門的、開行的、開字號店的有錢的人,聽見莫愁湖大會,都來僱了湖中打魚的船,搭了涼篷,掛了燈,都撐到湖中左右來看。看到高興的時候,一個個齊聲喝采,直鬧到天明纔散。那時城門已開,各自進城去了。
過了一日,水西門口掛出一張榜來,上寫:第一名,芳林班小旦鄭魁官﹔第二名,靈和班小旦葛來官﹔第三名,王留歌。其餘共合六十多人,都取在上面。鮑廷璽拉了鄭魁官到杜慎卿寓處來見,當面叩謝。杜慎卿又稱了二兩金子,托鮑廷璽到銀匠店裏打造一隻金杯,上刻「艷奪櫻桃」四個字,特為獎賞鄭魁官。別的都把荷包,銀子,汗巾,詩扇,領了去。
那些小旦,取在十名前的,他相與的大老官來看了榜,都忻忻得意,也有拉了家去喫酒的,也有買了酒在酒店裏喫酒慶賀的﹔這個喫了酒,那個又來喫,足喫了三四天的賀酒。自此,傳遍了水西門,鬧動了淮清橋。這位杜十七老爺,名震江南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風流才子之外,更有奇人﹔花酒陶情之餘,復多韻事。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新增時間 | 2022-03-23 |
最後更新 | 2022-04-12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