詞曰:
望江南
梅其雪,歲暮鬥新妝。月底素華同弄色,風前輕片半含香,不比柳花狂。
雙雀影,堪比雪衣娘。六齣光中曾結伴,百花頭上解尋芳,爭似兩鴛鴦。
話說溫秀才求見西門慶不得,自知慚愧,隨移家小,搬過舊家去了。西門慶收拾書院,做了客坐,不在話下。
一日,尚舉人來拜辭,上京會試,問西門慶借皮箱氈衫。西門慶陪坐待茶,因說起喬大戶、雲理守:“兩位舍親,一受義官,一受祖職,見任管事,欲求兩篇軸文奉賀。不知老翁可有相知否?借重一言,學生具幣禮相求。”尚舉人笑道:“老翁何用禮,學生敝同窗聶兩湖,見在武庫肄業,與小兒為師,本領雜作極富。學生就與他說,老翁差盛使持軸來就是了。”西門慶連忙致謝。茶畢起身。西門慶隨即封了兩方手帕、五錢白金,差琴童送軸子並氈衫、皮箱,到尚舉人處放下。那消兩日,寫成軸文差人送來。西門慶掛在壁上,但見金字輝粕,文不加點,心中大喜。只見應伯爵來問:“喬大戶與雲二哥的事,幾時舉行?軸文做了不曾?溫老先兒怎的連日不見?”西門慶道:“又題什麼溫老先兒,通是個狗類之人!”如此這般,告訴一遍。伯爵道:“哥,我說此人言過其實,虛浮之甚,早時你有後眼,不然,教他調壞了咱家小兒每了。”又問他:“二公賀軸,何人寫了?”西門慶道:“昨日尚小塘來拜我,說他朋友聶兩湖善於詞藻,央求聶兩湖作了。文章已寫了來,你瞧!”於是引伯爵到廳上觀看,喝采不已,又說道:“人情都全了,哥,你早送與人家,好預備。”西門慶道:“明日好日期,早差人送去。”
正說著,忽報:“夏老爹兒來拜辭,說初六日起身去。小的回爹不在家。他說教對何老爹那裡說聲,差人那邊看守去。”西門太看見貼兒上寫著“寅家晚生夏承恩頓首拜,謝辭”。西門慶道:“連尚舉人搭他家,就是兩分程儀香絹。”分付琴童:“連忙買了,教你姐夫封了,寫貼子送去。”正在書房中留伯爵吃飯,忽見平安兒慌慌張張拿進三個貼兒來報:“參議汪老爹、兵備雷老爹、郎中安老爹來拜。”西門慶看貼兒:“汪伯彥、雷啟元、安忱拜。”連忙穿衣系帶。伯爵道:“哥,你有事,我去罷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明日會你哩。”一面整衣出迎。三官員皆相讓而入。進入大廳,敘禮,道及嚮日叨擾之事。少頃茶罷,坐話間,安郎中便道:“雷東谷、汪少華並學生,又來干瀆:有浙江本府趙大尹,新升大理寺正,學生三人借尊府奉請,已發柬,定初九日。主家共五席。戲子學生那裡叫來。未知肯允諾否?” 西門慶道:“老先生分付,學生掃門拱候。”安郎中令吏取分資三兩遞上,西門慶令左右收了,相送出門。雷東谷向西門慶道:“前日錢雲野書到,說那孫文相乃是貴伙計,學生已並他除開了,曾來相告不曾?”西門慶道:“正是,多承老先生費心,容當叩拜。”雷兵備道:“你我相愛間,何為多數。”言畢,相揖上轎而去。原來潘金蓮自從當家管理銀錢,另定了一把新等子。每日小廝買進菜蔬來,拿到跟前與他瞧過,方數錢與他。他又不數,只教春梅數錢,提等子。小廝被春鴻罵的狗血淋頭,行動就說落,教西門慶打。以此眾小廝互相抱怨,都說在三娘手兒里使錢好。
卻說次日,西門慶衙門中散了,對何千戶說:“夏龍溪家小已是起身去了,長官可曾委人那裡看守門戶去?”何千戶道:“正是,昨日那邊著人來說,學生已令小價去了。”西門慶道:“今日同長官那邊看看去。”於是出衙門,並馬到了夏家宅內。家小已是去盡了,伴當在門首伺候。兩位官府下馬,進到廳上。西門慶引著何千戶前後觀看了,又到前邊花亭上,見一片空地,無甚花草。西門慶道:“長官到明日還收拾個耍子所在,栽些花柳,把這座亭子修理修理。”何千戶道:“這個已定。學生開春從新修整修整,蓋三間捲棚,早晚請長官來消閑散悶。”看了一回,分付家人收拾打掃,關閉門戶。不日寫書往東京回老公公話,趕年裡搬取家眷。西門慶作別回家。何千戶還歸衙門去了。到次日才搬行李來住,不在言表。
西門慶剛到家下馬,見何九買了一匹尺頭、四樣下飯、一壇酒來謝。又是劉內相差人送了一食盒蠟燭,二十張桌圍,八十股官香,一盒沉速料香,一壇自造內酒,一口鮮豬。西門慶進門,劉公公家人就磕頭,說道:“家公多多上履,這些微禮,與老爹賞人。”西門慶道:“前日空過老公公,怎又送這厚禮來?”便令左右:“快收了,請管家等等兒。”少頃,畫童兒拿出一鐘茶來,打發吃了。西門慶封了五錢銀子賞錢,拿回貼,打發去了。一面請何九進去。西門慶見何九,一把手扯在廳上來。何九連忙倒身磕下頭去,道:“多蒙老爹天心,超生小人兄弟,感恩不淺。”請西門慶受禮,西門慶不肯受磕頭,拉起來,說道:“老九,你我舊人,快休如此。”就讓他坐。何九說道:“小人微末之人,豈敢僭坐。”只說立在旁邊。西門慶也站著,陪吃了一盞茶,說道:“老九,你如何又費心送禮來?我斷然不受,若有甚麼人欺負你,只顧來說,我替你出氣。倘縣中派你甚差事,我拿貼兒與你李老爹說。”何九道:“蒙老爹恩典,小人知道。小人如今也老了,差事已告與小人何欽頂替了。”西門慶道:“也罷,也罷,你清閑些好。”又說道:“既你不肯,我把這酒禮收了,那尺頭你還拿去,我也不留你坐了。”那何九千恩萬謝,拜辭去了。
西門慶就坐在廳上,看看打點禮物果盒、花紅羊酒、軸文並各人分資。先差玳安送往喬大戶家去,後叫王經送往雲理守家去。玳安回來,喬家與了五錢銀子。王經到雲理守家,管待了茶食,與了一匹真青大布、一雙琴鞋,回“門下辱愛生”雙貼兒:“多上覆老爹,改日奉請。”西門慶滿心歡喜,到後邊月娘房中擺飯吃,因向月娘說:“賁四去了,吳二舅在獅子街賣貨,我今日倒閑,往那裡看看去。”月娘道:“你去不是,若是要酒菜兒,蚤使小廝來家說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知道。”一面分付備馬,就戴著氈忠靖巾,貂鼠暖耳,綠絨補子氅褶,粉底皂靴,琴童、玳安跟隨,徑往獅子街來。到房子內,吳二舅與來昭正掛著花拷拷兒,發買綢絹、絨線、絲綿,擠一鋪子人做買賣,打發不開。西門慶下馬,看了看,走到後邊暖房內坐下。吳二舅走來作揖,因說:“一日也攢銀二三十兩。”西門慶又分付來昭妻一丈青:“二舅每日茶飯休要誤了。”來昭妻道:“逐日伺候酒飯,不敢有誤。”
西門慶見天色陰晦,彤雲密佈,冷氣侵人,將有作雪的模樣。忽然想起要往鄭月兒家去,即令琴童:“騎馬家中取我的皮襖來,問你大娘,有酒菜兒稍一盒與你二舅吃。”琴童應諾。到家,不一時,取了貂鼠皮襖,並一盒酒菜來。西門慶陪二舅在房中吃了三杯,分付:“二舅,你晚夕在此上宿,慢慢再用。我家去罷。”於是帶上眼紗,騎馬,玳安、琴童跟隨,徑進構欄,往鄭愛月兒家來。轉過東街口,只見天上紛紛揚揚,飄起一天瑞雪來。但見:
漠漠嚴寒匝地,這雪兒下得正好。扯絮撏綿,裁成片片,大如拷拷。見林間竹筍茆茨,爭些被他壓倒。富豪俠卻言:消災障猶嫌少。圍向那紅爐獸炭,穿的是貂裘繡襖。手拈梅花,唱道是國家祥瑞,不念貧民些小。高卧有幽人,吟詠多詩草。
西門慶踏著那亂瓊碎玉,進入構欄,到於鄭愛月兒家門首下馬。只見丫鬟飛報進來,說:“老爹來了。”鄭媽媽看見,出來,至於中堂見禮,說道:“前日多謝老爹重禮,姐兒又在宅內打攪,又教他大娘、三娘賞他花翠汗巾。”西門慶道:“那日空了他來。”一面坐下。西門慶令玳安:“把馬牽進來,後邊院落安放。”老媽道:“請爹後邊明間坐罷。月姐才起來梳頭,只說老爹昨日來,到伺候了一日,今日他心中有些不快,起來的遲些。”這西門慶一面進入他後邊明間內,但見綠穿半啟、氈幕低張,地平上黃銅大盆生著炭火。西門慶坐在正面椅上。先是鄭愛香兒出來相見了,遞了茶。然後愛月兒才出來,頭輓一窩絲杭州纘,翠梅花鈕兒,金趿釵梳,海獺卧兔兒。打扮的霧靄雲鬟,粉妝玉琢。笑嘻嘻向西門慶道了萬福,說道:“爹,我那一日來晚了。緊自前邊散的遲,到後邊,大娘又只顧不放俺每,留著吃飯,來家有三更天了。”西門慶笑道:“小油嘴兒,你倒和李桂姐兩個把應花子打的好響瓜兒。”鄭愛月兒道:“誰教他怪叨嘮,在酒席上屎口兒傷俺每來!那一日祝麻子也醉了,哄我,要送俺每來。我便說:‘沒爹這裡燈籠送俺每,蔣胖子弔在陰溝里--缺臭了你了。’”西門慶道:“我昨日聽見洪四兒說,祝麻子又會著王三官兒,大街上請了榮嬌兒。”鄭月兒道:“只在榮嬌兒家歇了一夜,燒了一炷香,不去了。如今還在秦玉芝兒走著哩。”說了一回話,道:“爹,只怕你冷,往房裡坐。”
這西門慶到於房中,脫去貂裘,和粉頭圍爐共坐,房中香氣襲人。須臾,丫頭拿了三甌兒黃芽韭菜肉包、一寸大的水角兒來。姊妹二人陪西門慶,每人吃了一甌兒。愛月兒又撥上半甌兒,添與西門慶。西門慶道:“我勾了,才吃了兩個點心來了。心裡要來你這裡走走,不想恰好天氣又落下雪來了。”愛月兒道:“爹前日不會下我?我昨日等了一日不見爹,不想爹今日才來。”西門慶道:“昨日家中有兩位士夫來望,亂著就不曾來得。”愛月兒道:“我要問爹,有貂鼠買個兒與我,我要做了圍脖兒戴。”西門慶道:“不打緊,昨日韓伙計打遼東來,送了我幾個好貂鼠。你娘們都沒圍脖兒,到明日一總做了,送兩個一家一個。”於是愛香、愛月兒連忙起身道了萬福。西門慶分付:“休見了桂姐、銀姐說。”鄭月兒道:“我知道。”因說:“前日李桂姐見吳銀兒在那裡過夜,問我他幾時來的,我沒瞞他,教我說: ‘昨日請周爺,俺每四個都在這裡唱了一日。爹說有王三官兒在這裡,不好請你的。今日是親朋會中人吃酒,才請你來唱。’他一聲兒也沒言語。”西門慶道:“你這個回的他好。前日李銘,我也不要他唱來,再三央及你應二爹來說。落後你三娘生日,桂姐買了一分禮來,再一與我陪不是。你娘們說著,我不理他。昨日我竟留下銀姐,使他知道。”愛月兒道:“不知三娘生日,我失誤了人情。”西門慶道:“明日你雲老爹擺酒,你再和銀姐來唱一日。”愛月兒道:“爹分付,我去。”說了回話,粉頭取出三十二扇象牙牌來,和西門慶在炕氈條上抹牌頑耍。愛香兒也坐在旁邊同抹。三人抹了回牌,須臾,擺上酒來,愛香與愛月兒一邊一個捧酒,不免箏排雁柱,款跨鮫綃,姊妹兩個彈唱。唱了一套,姐妹兩個又拿上骰盆兒來,和西門慶搶紅頑笑。杯來盞去,各添春色。西門慶忽看見鄭愛月兒房中,床旁側錦屏風上,掛著一軸《愛月美人圖》,題詩一首:
有美人兮迥出群,輕風斜拂石榴裙。花開金谷春三月,月轉花陰夜十分。
玉雪精神聯仲琰,瓊林才貌過文君。少年情思應須慕,莫使無心托白雲。
西門慶看了,便問:“三泉主人是王三官兒的號?”慌的鄭愛月兒連忙摭說道:“這還是他舊時寫下的。他如今不號三泉了,號小軒了。他告人說,學爹說:‘我號四泉,他怎的號三泉?’他恐怕爹惱,因此改了號小軒。”一面走向前,取筆過來,把那“三”字就塗抹了。西門慶滿心歡喜,說道:“我並不知他改號一節。”粉頭道:“我聽見他對一個人說來,我才曉的。說他去世的父親號逸軒,他故此改號小軒。”說畢,鄭愛香兒往下邊去了,獨有愛月兒陪西門慶在房內。兩個並肩疊股,搶紅飲酒,因說起林太太來,怎的大量,好風月:“我在他家吃酒,那日王三官請我到後邊拜見。還是他主意,教三官拜認我做義父,教我受他禮,委托我指教他成人。”粉頭拍手大笑道:“還虧我指與爹這條路兒,到明日,連三官兒娘子不怕不屬了爹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到明日,我先燒與他一炷香。到正月里,請他和三官娘子往我家看燈吃酒,看他去不去。”粉頭道:“爹,你還不知三官娘子生的怎樣標緻,就是個燈人兒也沒他那一段風流妖艷。今年十九歲兒,只在家中守寡,王三官兒通不著家。爹,你肯用些工夫兒,不愁不是你的人。”兩個說話之間,相挨相湊。只見丫鬟又拿上許多細果碟兒來,粉頭親手奉與西門慶下酒。又用舌頭噙鳳香蜜餅送入他口中,又用纖手解開西門慶褲帶,露出那話來,教他弄。那話猙獰跳腦,紫強光鮮,西門慶令他品之。這粉頭真個低垂粉項,輕啟朱唇,半吞半吐,或進或出,嗚咂有聲,品弄了一回。靈犀已透,淫心似火,便欲交歡。粉頭便往後邊去了。西門慶出房更衣,見雪越下得甚緊。回到房中,丫鬟向前打發脫靴解帶,先上牙床。粉頭澡牝回來,掩上雙扉,共入鴛帳。正是:得多少動人春色嬌還媚,惹蝶芳心軟欲濃。有詩為證:
聚散無憑在夢中,起來殘燭映紗紅。鐘情自古多神合,誰道陽臺路不通。
兩個雲雨歡娛,到一更時分起來。整衣理鬢,丫鬟復釃美酒,重整佳餚,又飲勾幾杯。問玳安:“有燈籠、傘沒有?”玳安道:“琴童家去取燈籠、傘來了。”這西門慶方纔作別,鴇子、粉頭相送出門,看著上馬。鄭月兒揚聲叫道:“爹若叫我,蚤些來說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知道。”一面上馬,打著傘出院門,一路踏雪到家中。對著吳月娘,只說在獅子街和吳二舅飲酒,不在話下。一宿晚景題過。
到次日,卻是初八日,打聽何千戶行李,都搬過夏家房子內去了,西門慶送了四盒細茶食、五錢折帕賀儀過去。只見應伯爵驀地走來。西門慶見雪晴,風色甚冷,留他前邊書房中向火,叫小廝拿菜兒,留他吃粥,因說道:“昨日喬親家、雲二哥禮並折帕,都送去了。你的人情,我也替你封了二錢出上了。你不消與他罷,只等發柬請吃酒。”應伯爵舉手謝了,因問:“昨日安大人三位來做甚麼?那兩位是何人?”西門慶道:“那兩個,一個是雷兵備,一個是汪參議,都是浙江人,要在我這裡擺酒。明日請杭州趙霆知府,新升京堂大理寺丞,是他每本府父母官,相處分上,又不可回他的。通身只三兩分資。”伯爵道:“大凡文職好細,三兩銀子勾做甚麼!哥少不得賠些兒。”西門慶道:“這雷兵備,就是問黃四小舅子孫文相的,昨日還對我題起開除他罪名哩。”伯爵道:“你說他不仔細,如今還記著,折準擺這席酒才罷了。”
說話之間,伯爵叫:“應寶,你叫那個人來見你大爹。”西門慶便問:“是何人?”伯爵道:“一個小後生,倒也是舊人家出身。父母都沒了,自幼在王皇親宅內答應。已有了媳婦兒,因在莊子上和一般家人不和,出來了。如今閑著,做不的甚麼。他與應寶是朋友,央及應寶要投個人家。今早應寶對我說:‘爹倒好舉薦與大爹宅內答應。’我便說:‘不知你大爹用不用?’”因問應寶:“他叫甚麼名字?你叫他進來。”應寶道:“他姓來,叫來友兒。”只見那來友兒,扒在地上磕了個頭起來,簾外站立。伯爵道:“若論他這身材膂力盡有,掇輕負重卻去的。”因問:“你多少年紀了?”來友兒道:“小的二十歲了。”又問:“你媳婦沒子女?”那人道:“只光兩口兒。”應寶道:“不瞞爹說,他媳婦才十九歲兒,廚竈針線,大小衣裳都會做。”西門慶見那人低頭並足,為人朴實,便道:“既是你應二爹來說,用心在我這裡答應。”分付:“揀個好日期,寫紙文書,兩口兒搬進來罷。”那來友兒磕了個頭。西門慶就叫琴童兒領到後邊,見月娘眾人磕頭去。月娘就把來旺兒原住的那一間房與他居住。伯爵坐了回,家去了。應寶同他寫了一紙投身文書,交與西門慶收了,改名來爵,不在話下。
卻說賁四娘子,自從他家長兒與了夏家,每日買東買西,只央及平安兒和來安、畫童兒。西門慶家中這些大官兒,常在他屋裡打平和兒吃酒。賁四娘子和氣,就定出菜兒來,或要茶水,應手而至。就是賁四一時鋪中歸來撞見,亦不見怪。以此今日他不在家,使著那個不替他動?玳安兒與平安兒,在他屋裡坐的更多。
初九日,西門慶與安郎中、汪參議、雷兵備擺酒,請趙知府,俱不必細說。那日蚤辰,來爵兩口兒就搬進來。他媳婦兒後邊見月娘眾人磕頭。月娘見他穿著紫綢襖,青布披襖,綠布裙子,生的五短身材,瓜子麵皮兒,搽脂抹粉,纏的兩隻腳翹翹的,問起來,諸般針指都會做。取了他個名字,叫做惠元,與惠秀、惠祥一遞三日上竈,不題。
一日,門外楊姑娘沒了。安童兒來報喪。西門慶整治了一張插桌,三牲湯飯,又封了五兩香儀。吳月娘、李嬌兒、孟玉樓、潘金蓮四頂轎子,都往北邊與他燒紙弔孝,琴童兒、棋童兒、來爵兒、來安兒四個,都跟轎子,不在家。西門慶在對過段鋪子書房內,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,先攢出一個圍脖兒,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,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。鄭家管待酒饌,與了他三錢銀子。玳安走來,回西門慶話,說:“月姨多上覆,多謝了,前日空過了爹來。與了小的三錢銀子。”西門慶道:“你收了罷。”因問他:“賁四不在家,你頭裡從他屋裡出來做甚麼?”玳安道:“賁四娘子從他女孩兒嫁了,沒人使,常央及小的每替他買買甚麼兒。”西門慶道:“他既沒人使,你每替他勤勤兒也罷。”又悄悄向玳安道:“你慢慢和他說,如此這般,爹要來看你看兒,你心下如何?看他怎的說。他若肯了,你問他討個汗巾兒來與我。”玳安道:“小的知道了。”領了西門慶言語,應諾下去。西門慶就走到家中來。只見王經向顧銀鋪內取了金赤虎,並四對金頭銀簪兒,交與西門慶。西門慶留下兩對在書房內,餘者袖進李瓶兒房內,與瞭如意兒那赤虎,又是一對簪兒。把那一對簪兒就與了迎春。二人接了,連忙磕頭。西門慶就令迎春取飯去。須臾,拿飯來吃了,出來又到書房內坐下。只見玳安慢慢走到跟前,見王經在旁,不言語。西門慶使王經後邊取茶去。那玳安方說:“小的將爹言語對他說了,他笑了。約會晚上些伺候,等爹進去。叫小的拿了這汗巾兒來。”西門慶見紅綿紙兒,包著一方紅綾織錦回紋汗巾兒,聞了聞噴鼻香,滿心歡喜,連忙袖了。只見王經拿茶來,吃了,又走過對門,看匠人做生活去。
忽報:“花大舅來了。”西門慶道:“請過來這邊坐。”花子繇走到書房暖閣兒里,作揖坐下。致謝外日相擾。敘話間,畫童兒拿過茶來吃了。花子繇道:“門外一個客人,有五百包無錫米,凍了河,緊等要賣了回家去。我想著姐夫,倒好買下等價錢。”西門慶道:“我平白要他做甚麼?凍河還沒人要,到開河船來了,越發價錢跌了。如今家中也沒銀子。”即分付玳安:“收拾放桌兒,家中說,看菜兒來。”一面使畫童兒:“請你應二爹來,陪你花爹坐。”不一時,伯爵來到。三人共在一處,圍爐飲酒。又叫烙了兩炷餅吃,良久,只見吳道官徒弟應春,送節禮疏誥來。西門慶請來同坐吃酒。就攬李瓶兒百日經,與他銀子去。吃至日落時分,花子繇和應春二人先起身去了。次後甘伙計收了鋪子,又請來坐,與伯爵擲骰猜枚談話,不覺到掌燈已後。吳月娘眾人轎子到了,來安走來回話。伯爵道:“嫂子們今日都往那裡去來?”西門慶道:“楊姑娘沒了,今日三日念經,我這裡備了張祭卓,又封了香儀兒,都去弔問。”伯爵道:“他老人家也高壽了。”西門慶道:“敢也有七十五六。男花女花都沒有,只靠侄兒那裡養活,材兒也是我替他備下這幾年了。”伯爵道:“好好,老人家有了黃金入櫃,就是一場事了,哥的大陰騭。”說畢,酒過數巡,伯爵與甘伙計作辭去了。西門慶就起身走過來,分付後生王顯:“仔細火燭。”王顯道:“小的知道。”看著把門關上了。
這西門慶見沒人,兩天步就走入賁四家來。只見卉四娘子兒在門首獨自站立已久,見對門關的門響,西門慶從黑影中走至跟前。這婦人連忙把封門一開,西門慶鑽入裡面。婦人還扯上封門,說道:“爹請裡邊紙門內坐罷。”原來裡間槅扇廂著後半間,紙門內又有個小炕兒,籠著旺旺的火。桌上點著燈,兩邊護炕糊的雪白。婦人勒著翠藍銷金箍兒,上穿紫綢襖,青綃絲披襖,玉色綃裙子,向前與西門慶道了萬福,連忙遞了一盞茶與西門慶吃,因悄悄說:“只怕隔壁韓嫂兒知道。”西門慶道:“不妨事。黑影子里他那裡曉的。”於是不由分說,把婦人摟到懷中就親嘴。拉過枕頭來,解衣按在炕沿子上,扛起腿來就聳。那話上已束著托子,剛插入牝中,就拽了幾拽,婦人下邊淫水直流,把一條藍布褲子都濕了。西門慶拽出那話來,向順袋內取出包兒顫聲嬌來,蘸了些在龜頭上,攮進去,方纔澀住淫津,肆行抽拽。婦人雙手扳著西門慶肩膊,兩廂迎湊,在下揚聲顫語,呻吟不絕。這西門慶乘著酒興,架起兩腿在胳膊上,只顧沒棱露腦,銳進長驅,肆行扇蹦,何止二三百度。須臾,弄的婦人雲髻蓬鬆,舌尖冰冷,口不能言。西門慶則氣喘吁吁,靈龜暢美,一泄如註。良久,拽出那話來,淫水隨出,用帕搽之。兩個整衣系帶,復理殘妝。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五六兩一包碎銀子,又是兩對金頭簪兒,遞與婦人節間買花翠帶。婦人拜謝了,悄悄打發出來。那邊玳安在鋪子里,專心只聽這邊門環兒響,便開大門,放西門慶進來。自知更無一人曉的。後次朝來暮往,也入港一二次。正是: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不想被韓嫂兒冷眼睃見,傳的後邊金蓮知道了。這金蓮亦不說破他。
一日,臘月十五日,喬大戶家請吃酒。西門慶會同應伯爵、吳大舅一齊起身。那日有許多親朋看戲飲酒,至二更方散。第二日,每家一張卓面,俱不必細說。
單表崔本治了二千兩湖州綢絹貨物,臘月初旬起身,雇船裝載,趕至臨清馬頭。教後生榮海看守貨物,便雇頭口來家,取車銳銀兩,到門首下頭口。琴童道:“崔大哥來了,請廳上坐。爹在對門房子里,等我請去。”一面走到對門,不見西門慶,因問平安兒,平安兒道:“爹敢進後邊去了。”這琴童走到上房問月娘,月娘道: “見鬼的,你爹從蚤辰出去,再幾時進來?”又到各房裡,並花園、書房都瞧遍了,沒有。琴童在大門首揚聲道:“省恐殺人,不知爹往那裡去了,白尋不著!大白日里把爹來不見了。崔大哥來了這一日,只顧教他坐著。”那玳安分明知道,只不做聲。不想西門慶忽從前邊進來,把眾人唬了一驚。原來西門慶在賁四屋裡入港,才出來。那平安打發西門慶進去了,望著琴童兒吐舌頭,都替他捏兩把汗道:“管情崔大哥去了,有幾下子打。”不想西門慶走到廳上,崔本見了,磕頭畢,交了書帳,說:“船到馬頭,少車稅銀兩。我從臘月初一日起身,在揚州與他兩個分路。他每往杭州去了,俺每都到苗青家住了兩日。”因說:“苗青替老爹使了十兩銀子,抬了揚州衛一個千戶家女子,十六歲了,名喚楚雲。說不盡生的花如臉,玉如肌,星如眼,月如眉,腰如柳,襪如鉤,兩隻腳兒,恰剛三寸。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豹。腹中有三千小曲,八百大曲。苗青如此還養在家,替他打妝奩,治衣服。待開春,韓伙計、保官兒船上帶來,伏侍老爹,消愁解悶。”西門慶聽了,滿心歡喜,說道:“你船上稍了來也罷。又費煩他治甚衣服,打甚妝砹,愁我家沒有?”於是恨不的騰雲展翅,飛上揚州,搬取嬌姿,賞心樂事。正是:鹿分鄭相應難辨,蝶化莊周未可。有詩為證:
聞道揚州一楚雲,偶憑青鳥語來真。不知好物都離隔,試把梅花問主人。
西門慶陪崔本吃了飯,兌了五十兩銀子做車稅錢,又寫書與錢主事,煩他青目。崔本言訖,作辭,往喬大戶家回話去了。平安見西門慶不尋琴童兒,都說:“我兒,你不知有多少造化。爹今日不知有甚事喜歡,若不是,綁著鬼有幾下打。”琴童笑道:“只你知爹性兒。”
比及起了貨,來到獅子街卸下,就是下旬時分。西門慶正在家打發送節禮,忽見荊都監差人拿貼兒來,問:“宋大巡題本已上京數日,未知旨意下來不曾?伏惟老翁差人察院衙門一打聽為妙。”西門慶即差答應節級,拿了五錢銀子,往巡按公衙打聽。果然昨日東京邸報下來,寫抄得一紙,全報來與西門慶觀看。上面寫著:
山東巡按監察御史宋喬年一本:循例舉劾地方文武官員,以勵人心,以隆聖治事。竊惟吏以撫民,武以御亂,所以保障地方,以司民命者也。苟非其人,則處置乖方,民受其害,國何賴焉!臣奉命按臨山東等處,吏政民瘼,監司守御,無不留心咨訪。覆命按撫大臣,詳加鑒別,各官賢否,頗得其實。茲當差滿之期,敢不一一陳之。訪得山東左布政陳四箴操履忠貞,撫民有方;廉使趙訥,綱紀肅清,士民服習;兵備副使雷啟元,軍民咸服其恩威,僚幕悉推其練達;濟南府知府張叔夜,經濟可觀,才堪司牧;東平府知府胡師父,居任清慎,視民如傷。此數臣者,皆當薦獎而優擢者也。又訪得左參議馮廷鵠,傴僂之形,桑榆之景,形若木偶,尚肆貪婪;東昌府知府徐松,縱父妾而通賄,毀謗騰於公堂,慕羡餘而誅求,詈言遍於間里。此二臣者,所當亟賜置斥者也。再訪得左軍院僉書守備周秀,器宇恢弘,操持老練,軍心允服,賊盜潛消;濟州兵馬都監荊忠,年力精強,才猶練達,冠武科而稱為儒將,勝算可以臨戎,號令而極其嚴明,長策卒能禦侮。此二臣者,所當亟賜遷擢者也。清河縣千戶吳鎧,以練達之才,得衛守之法,驅兵以擣中堅,靡攻不克;儲食以資糧餉,無人不飽。推心置腹,人思效命。實一方之保障,為國家之屏藩。宜特加超擢,鼓舞臣寮。陛下如以臣言可採,舉而行之,庶幾官爵不濫而人思奮,守牧得人而聖治有賴矣。等因。
奉飲依:該部知道。續該吏、兵二部題前事:看得御史宋喬年所奏內,劾舉地方文武官員,無非體國之忠,出於公論,詢訪事實,以裨聖治之事。優乞聖明俯賜施行,天下幸甚,生民幸甚。奉欽依:擬行。
西門慶一見,滿心歡喜。拿著邸報,走到後邊,對月娘說:“宋道長本下來了。已是保舉你哥升指揮僉事,見任管屯。周守備與荊大人都有獎勵,轉副參、統制之任。如今快使小廝請他來,對他說聲。”月娘道:“你使人請去,我交丫鬟看下酒菜兒。我愁他這一上任,也要銀子使。”西門慶道:“不打緊,我借與他幾兩銀子也罷了。”不一時,請得吳大舅到了。西門慶送那題奏旨意與他瞧。吳大舅連忙拜謝西門慶與月娘,說道:“多累姐夫、姐姐扶持,恩當重報,不敢有忘。”西門慶道:“大舅,你若上任擺酒沒銀子,我這裡兌些去使。”那大舅又作揖謝了。於是就在月娘房中,安排上酒來吃酒。月娘也在旁邊陪坐。西門慶即令陳敬濟把全抄寫了一本,與大舅拿著。即差玳安拿貼送邸報往荊都監、周守御兩家報喜去。正是:
勸君不費鐫研石,路上行人口似碑。
新增時間 | 2019-04-02 |
最後更新 | 2022-02-08 |